李治的指尖死死地扣在城楼的墙垛之上,试图凭借着这份疼痛,来让自己保持足够的清醒。也或许是在试图用这个举动,抵挡住此刻的天旋地转。
但太难了。
对他来说太难了……
为何他这个风疾发作频频的身体都还没走到油尽灯枯的一天,他的弘儿却会被疾病带走,甚至都没能给他重逢再见的机会,就已撒手人寰而去啊!
苍天何其不公!
他颤抖着声音:“将……将弘儿的那封信给我。”
在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面前还有其他外人,若是注重帝王仪表的话,他该当称呼李弘为襄王,而不是弘儿。
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在接到那封信的时候,险些让其脱手而去。
还是一旁有一只手先一步扶住了他,也按住了那封信,才让其没被失手抛到门楼之下。
李治转头,就对上了武媚娘同样沉痛而惊愕的面容。
是了,襄州这个风水宝地,还是他和媚娘商定之下才选出的。
弘儿病逝,媚娘这个做母亲的绝不会比他好受多少。
但现在襄王病逝,天子体虚病弱,她又不得不让自己振作起来,接下这封噩耗。
“打开看看。”武媚娘沉声开口。
在骤然惊闻李弘过世消息的瞬间,武媚娘也险些以为这是个笑话。
她是放弃了李弘不假,但从未想过如同对待李素节一般,以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方式对待李弘。
她也一直觉得,这个儿子的体弱多病,不堪大任,或许也正好能让他避开随后的争权之斗。
可谁也不曾料到,他的死讯会来得这样早,也这样让人猝不及防。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消息面前,完全无动于衷。
这封由李弘在病重将死之时写出的来信,也随即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病重之时的落笔飘忽,在信的头两句话中就已不难察觉,但他依然选择亲笔将这封信给彻底写完。
而毫无疑问,这是一封很长的信。
长到对于一个病患来说,最后的几个字简直像是在耗尽他最后一点心血写成。
李弘在信中说,他在刚刚抵达襄州后不久,襄王妃自当地学了个酿酒的方子,便是在隆中老龙洞中取水酿酒,名为隆中酒,而后将其埋在了襄王府的酒窖之中,也算是在来到襄州后寻个修身养性之事,本想留待数年后启封,看看能否新成佳酿。可惜天时不与,未能见到酒水酿造成功的时候,他就已先一步病重至此。
但好像,他也没这个资格去可惜什么东西。
事实上,在医官为他做出药石无医的评价之前,他不仅没留意过这酿酒之事,也没留意过其他人。
明明在废黜太子的诏书下达之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多年间的所作所为,和放任臣子将自己作为武器,实在是配不上这个太子的位置,就连襄州也是个好地方,他却始终不知满足,觉得自己遭到了莫大的苛待。
直到如今,死亡当前,他才终于有一点回转醒悟。
只是他已经不起沿途奔波,无法再将这些话向着阿耶阿娘说出,只能借着这封信来略说一二。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世家之毒,在于无形之间。
他们鼓吹助力,让他觉得自己仅有的三分本事也成了五分。
他们煽风点火,让他始终对于重回太子宝座心怀希冀,又在听闻李贤成为太子之后怒火攻心。
他甚至必须承认,直到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依然在嫉妒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做不到像是他的名字一般,成为道祖在人间的化身,摆脱世俗的欲望。
又或许他在写到这里的时候,也不过是将他原本对于手足亲人的嫉恨,转成了绝不愿意让有些人好过的报复心,而不是……不是他终究看破了自己的处境,做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