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太自谦了。”李治心中暗叹了一声。
父亲对英国公的这句评价,哪是对他能力的贬低,分明是在将他和彼时恃才傲物的薛万彻相比,比起不能大胜必然大败、性情极端的薛万彻,英国公才当真是他李唐的栋梁之才。
那是贤将与才将的对照罢了。
比起后者,自然是前者更有能成为托孤之臣的潜质。
事实上,在李治看来,英国公的表现无愧于父亲和自己对他的信任。
“是否自谦我心中有数,”李勣目光中越发有了一派超脱沉静之态,缓缓说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并未到老糊涂的地步,所以不知陛下是否愿意信我这个平庸之将,在死前对朝廷将领的评价。”
“您说吧。”
李勣道:“自邢国公病逝后,若我也过世,军中资历最老的便是凉国公。”
李治颔首:“不错。”
安定虽然在军伍之中的威信很大,对陇右、蜀中、安西、辽东、河南河北道的府兵都有过统领的经历,但若算起统兵的年头,确实不如自郕国公改封凉国公的契苾何力。
李勣缓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凉国公虽出身回纥,但对李唐的忠心毋庸置疑,乃是外族将领中的标杆,只可惜他已年事渐高,倘若西域、吐蕃战事复起,请陛下谨慎派遣他为将。契苾何力作战素来不顾己身,我怕他因此折戟。倒是……”
“倒是同属外邦将领的黑齿常之、阿史那卓云已可堪大用,或可替代他出任安抚大使。”
李勣咳嗽了两声,随后的声音更是低沉了下去,只好在还足够让李治听个清楚:“薛仁贵、李谨行、高侃等人可以为将,不可为帅。此三人长于进攻,短于战略,知如何破敌,但需上有旨意。请陛下谨慎用之。”
李治应道:“我明白。”
薛仁贵的带兵缺漏在其放纵士卒的表现上已可见一斑,李谨行长居辽东,因有安定在旁指点倒是看不出问题,高侃多征战于云中、安西一带,也少有独立为大帅的履历,同样很难确定其能否为帅,但既然英国公已如此说了,总要从旁做个参考的。
李勣继续说道:“裴行俭、王方翼、刘仁轨等人……虽无冲锋陷阵之能,但有韬略谋划,可为一方主帅。只是刘仁轨年事已高,又已在朝中担任右相,约是不能随意出征。至于裴行俭与王方翼,他们终为世家名门出身,非临危受命……”
大约不能得到过分的提拔。
眼下这两人一个担任西海都护,一个出任安西都护,在李勣看来,只怕已是陛下能允许他们掌握军权的最高限度了。
裴行俭出自河东裴氏,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后者还是当年被废除的王皇后的同族兄长,若说陛下能够全心信赖于这两人,李勣再怎么觉得李治是他看护着长大的,往日有些手段是因逼不得已,也说不出这样的违心话来。
“陛下,”李勣目光恳切,“算来算去,能在主帅的位置上主持东征西讨战事,还能临阵应变、变更战略的,怕是只剩一个安定公主了。”
李治实在有些没想到,在李勣的这番兜兜转转品评人物到最后,却好像是在以上一辈的顶尖良将,为安定再托举了一把声名。
可想想这又确实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李治又觉这其中也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
放血疗法让他这两年间的目力好了不少,虽然收到的都是各地送来的坏消息,让他只恨不得继续保持此前的目瞎眼盲状态,却也足够让他看清,李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分明并未有何私心。
李治的面上闪过了一缕晦暗的情绪,“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安定是我的女儿,我自然比相信裴行俭、王方翼等人更信她。”
“我说的不是信与不信,是想请陛下收回此前想为英国公府增添荣光的决定。”
他忽然加重了一瞬手上的力道,像是在难以自控的情况下,试图朝着他的陛下发出请求,“我儿李震的第三子李敬真虽与安定公主同龄,但二者绝不相配。”
“陛下——公主易得,贤帅难求啊!”
这最后的八个字,对于这个已经彻底走到了生命末年的长者来说,像是字字椎心泣血,也让李治不免为之一震。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险些要为英国公目光中的执拗之色所烧灼,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开来。
但或许是临死之前意图保全子孙的执念,让李勣势必要得到一个笃定的回复。
促成他有此决断的,也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方才的承认,还有即将继承英国公爵位的长孙李敬业,在安定公主到来之前就已和他有过一番简短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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