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李勣备觉欣慰的,不只是他已越发洗脱了身上的纨绔之气,还有他在接受了祖父即将到来的死讯时,依然斩钉截铁地在他的病床前说,他会在随后发起对周道务的弹劾。
松漠都督府、汉胡杂居地带以及营州的三道边境防线,绝不能以这等儿戏的方式继续留在这样的人手中。
李勣问他,他应该知道,因为李震早年过世,一旦李勣病逝,李敬业就必须以嫡长孙的身份为他守孝三年,所以就算弹劾周道务教子无方,这个营州都督的位置也极有可能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无论他此前是否得到过安定公主的允诺,现在的情况都已与当时不同了。
而李敬业给他的答复是,就算知道也得这么做。
安定公主教了他立身的本领,让他能看清天下局势,祖父教了他将门世家子弟必须要有何种操守,若他还不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岂不是辜负了二人的心血。
那一句掷地有声的答复,在他越发觉得神思恍惚的时候不断跳入他的脑海里,让他更觉自己已没有了太多的遗憾。
下一位英国公,已是个足够有担当的人了。
纵然没能看到那个已在暗潮汹涌的冲突浮现于台面上时会是何种样子,他也已经……不悔于此生了。
“我答应你。”他听到李治缥缈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朵,“我会如你所说,用看待主帅的眼光重新审视安定的婚事。”
李勣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了一缕笑意:“那就……多谢陛下了。臣恭祝陛下福寿绵长……天下安宁。”
他慢慢变轻的不仅有声音,还有他此前试图握住李治手腕的那只手。
在这力道彻底松下去的时候,李治怔怔地望着这个还有余温的位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最重要的辅佐者,已彻底离开了人世。
他挪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出了屋门,在英国公死讯宣告的满堂哭声里,下达了对英国公后事的交代。
英国公说希望丧仪从简,此事他会照办,但对于这位李唐的忠臣,他绝不会吝啬于对方死后的哀荣。
“传朕旨意,为悼念英国公病逝,停朝七日。”
“追赠太尉、扬州大都督,谥号……贞武,赐棺木,陪葬昭陵。”
“令司平、司礼二部主持丧仪,由朕亲自登楼送葬,百官送行至城外,太子、安定公主送葬至昭陵,坟制效仿前朝卫霍,仿照阴山、铁山、乌德革建山而建,以表彰英国公……”
“北定突厥、薛延陀之功!”
这是一份对于臣子几近顶峰的优待。
也给英国公的人生给出了一个有始有终的定论。
但英国公李勣又显然配得上这份殊荣。
当李清月带着李长仪走出英国公府的时候,周边的里坊内已经响起了数道哭声,正是为这位国之栋梁发出的。
想到方才英国公那句“公主易得,良帅难求”的话因说出得过于用力,被站在屋外的她听了个正着,李清月便觉得,自己的眼眶也不免有些发热。
“阿姊,你别哭。”太平努力踮起了脚,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像是想要凭借着这个动作安慰她。
李清月将眼泪含了回去,“我没哭,我就是有些伤感。”
她故作沉稳地接道:“……这是成年人的伤感,你不懂。”
她必须承认,自己在对英国公的答复中对他有所诓骗,但这对他来说,应当已是最好的答案了。
但也正因如此,这份知遇之恩与成全之礼,才让她觉得好生动容。
“我怎么不懂?”太平瞪大了眼睛,“你这明明是成年人的口是心非。”
她小声说道:“不过其实你哭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我刚才看到阿耶也哭了。”
李清月摸了摸她的脑袋:“是啊,他也哭了。但哭完了,这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代了。长仪——”
太平忽然听到姐姐不喊小狼,而是正儿八经地喊她的名字,还愣住了一刹,便听她接着说道:“你我,便是这该当努力的一代新人了。”
李长仪年纪尚小,却并不难听懂,这话中的分量好生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