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耿文秋三人走远,方夏才慢慢缓下呼吸,身形晃了晃,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扶住。方夏回头看去,发现符堇双手虚扶着他,正担忧地望着他。
“符堇……”方夏唤了一声。
[不用在意耿文秋的话,谁是利用我,谁是拿真心待我,我心里自然有数。]
“嗯。”方夏点了点头,整个人重新变得灰败死寂,慢慢地转身往回走,“我去灵堂等师父回来。”
看着方夏一步步走远的背影,符堇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位置——这个地方又有了被扯痛的感觉。
三日守灵结束之后,马广平的遗体入殓。
长明灯灭,马广平的亡魂未归。
次日清晨出丧。
引路幡打头,后跟灵柩,随后是抱着马广平牌位的单义春,在一旁帮忙打着黑伞丁明,拄着丧杖的方夏,道士奏丧乐随在其后。一路撒着纸钱,送马广平的遗体上了山,就葬在离方夏母亲不远的墓地。
这日,马广平的亡魂依旧未归。
头七,未归。
二七,未归。
三七……
四七……
五十七,道士在道观前院,搭桌、立伞、竖灵位,设立望乡台,招魂望乡。马广平的魂魄,依旧未归。
时至黎明,望乡台撤下,道士收场,方夏的两位师兄在院内招待他们。方夏一个人,慢慢走到了后院。
“五七都过了,师父还是没回来。”方夏站在院内树下的阴影中,对跟上来的符堇说道。
符堇无声地站在方夏身后,没有开口。
“倘若强行招魂,却依旧招不回亡魂,那原因有二。一,亡魂被拘禁,难有回应;二,亡魂破散,天地不存。这些我在耿书郸给我的古籍上看到过。”方夏笑了一声,“符堇,你说奇不奇怪?那么多内容,我怎么偏偏就记住了这一段?”
悼06
[方夏……]
符堇想要说些什么安慰方夏,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要填平人心的伤口,语言往往是最苍白无力的手段。
方夏踢飞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回过头去。
他双眼血丝未褪,下巴无渣冒了头,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的颓废,跟符堇印象中,那有些冲动还总是充满活力的模样判若两人。尽管如此,方夏还是对着他扯了一个笑容。
“符堇,来聊会儿天。”方夏对着符堇说道。
[想聊什么?]符堇走到方夏面前,垂眸望着他,温声询问。
“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鹊山观。”方夏说着,带着符堇往里走,“前面你都看过,就那么一间正殿和偏间,就没其他的了。这边后院是我们住的地方,这是我的房间,对面是我师兄他们的房间,中间那间是师父的房间。”
方夏的视线在东西朝向的两边厢房扫过,在看向中间朝南的房间时,话语微微一顿,才继续道:“我记得小时候刚来这里的时候,因为睡觉不老实,两个师兄都不想跟我睡一张床。师父就想让我跟他睡一间,但是我嫌弃他,宁可一个人睡,也不想跟他一起睡。最后他被我闹得不行,就整理了东边这个房间给我。”
“我那个时候大概才四岁吧,师父哪放心让我一个人睡,但他又拿我没办法。”说到这里,方夏笑了笑,“然后,我师父就每天大半夜起来,拿张板凳坐我房门口守着,就怕我被什么惊着吓着哭了找不到人。”
符堇跟着方夏,走到方夏住的房间前。
木制格子的门窗,深红涂漆已经褪色,门板上留有各种涂画刻痕,应该是方夏小时候留下来的。
“其实我从小胆子就挺大,根本没什么能吓哭我的——我师父就是坐在这里守着我。”方夏在房门口站定,抬手指了指门前的位置,“当时还是大冬天,山上半夜冷得很,他就裹着一床被子坐在门口。然后有一天晚上我起夜,听到门口传来打喷嚏的声音,就在门缝里看了一眼。看到门口蹲着黑乎乎的一大坨,以为就是村里大娘讲的山姥姥,准备抓我回去当储备粮。”
[然后呢?]符堇侧头看方夏,[你告诉你师父了吗?]
“没有,我谁也没告诉。”方夏摇了摇头,随后笑了起来,“我晚上洗完脚的洗脚水藏在了床底下,等到半夜那‘山姥姥’出现了,想也不想地开门往他身上泼。师父听到开门声,当时正好转过身来,结果被我用一盆洗脚水泼了一脸。第二天师父就感冒了,之后一见到我,就说我浑身是胆,我那时觉得他是在夸我,还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
方夏带着符堇,绕出后院这一片,到了住宅后面,那是一块作为练武场的空地。只是石砖打铺,看起来平整,但其实很多地方已经坑坑洼洼了。
“再大一些,师父教我舞剑打拳,我学了几天之后,拿着他给的小木剑,把他养的那些盆栽都给祸祸了。”方夏看着那片空空荡荡的练武场,眼神有些飘,似乎看着这片练武场,神魂回到了过去,“师父当时气得想拿鞋底板打我,但最后还是没舍得动手,自己去把花盆惨死的植株清理了。后来我去后山剪了竹枝,把师父的那些空花盆都插满,还去找师父邀功了。师父就用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几块钱,给我买了电动小火车。”
方夏说是找符堇聊天,但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在讲。
讲他幼年时胆大包天,讲他童年时的调皮捣蛋,讲他少年时的叛逆顽劣,每一段都有马广平的参与。
马广平对方夏来说,不仅仅是收养他的师父,更是家人,甚至血亲。马广平活着,方夏在这个世上就有家可归,没了马广平,方夏便是那流离失所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