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常绿林荫也要比春夏稀疏太多,以至于当李清月正面对上李治目光的那一刻,她眼底积蓄的日光,像是在一瞬间点燃了起来。
“我要始终权势在握,绝不会让人有卸磨杀驴的机会,不会有被人褫夺军权、磨灭军功的机会,要眼看着这些我所打下来的疆土依然在中原治下,从都护府变成州,让中原的语言广布四海!”
“现在阿耶敢问,我也敢答,但您敢就此成全于我吗?”
他敢吗?
这一句砸在李治面前的话,在林荫之间犹有回响。
明明在安定的手中已无武器,就连那只用来攥住缰绳的手套也被她丢在了来时的地方,她却好像还有着开山镇石之威。
这副仿佛已冒犯到了天子面前的凛冽之气,让李治哪怕身在病中少了几分气势,也当即答出了一句话。
“可你总归是一位公主!”
“公主?”李清月半是冷笑,半是调侃地回道,“是必须有个驸马,若是一朝病故便必定是驸马有过错的公主?还是无论哪个弟弟当了皇帝都能做长公主的公主?又或者说,是狼子野心意图谋逆的公主?”
李治面色骤变:“你放肆!”
她这三句话里分明暗指了三个早已在她前头的例子。
因体弱而病故的新城公主,只怕在后世的记载里只会是个因先后两任驸马和天子之间矛盾的中间人,无人会关注这个也是长孙皇后所出的女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前朝大汉的馆陶公主,传至如今的也不过是将女儿嫁给了汉武帝刘彻的这次投机。
而那狼子野心意图谋逆的公主,距离如今也不过死了二十年不到的时间而已,正是那位高阳公主。后世又会如何来形容她呢?
这其中既有两人是李治的姐妹,便更让他觉得,那像是凌空而来的一记重击,打在了他的心窝上。
可一个面对千军万马尚且不可能有所变色的人,又如何会因为这一句“放肆”有半句的退缩。
她看得出来,她这位父亲,这位大唐的天子,在这骤然间掀起的反抗面前词穷,又何尝不是他力贫的表现。
“我若放肆,那也是阿耶您造成的。当年是谁告诉我,大唐缺少能够独当一面的自己人作为将领,让我自此走上了这样一条路。”
这确实是李治自己亲口说出的话,以至于他根本难以看出,他的女儿选择了征战沙场,分明还有更为主动的理由。
而后面的话他好像更没有反驳的余地。
“是谁问弘化姑母,吐谷浑在吐蕃的侵吞之下能支持多久,让吐谷浑先失去了国主,不得不由我横渡雪山出兵。是谁觉得外族将领并不可靠,后起将领难以为继,不得不让我继续统兵出征。阿耶敢说,您同意我将封地选在泊汋,没有防着李谨行这个靺鞨人的意思吗?”
李清月振振有词:“是!我确实可以像是临川姑母一样只在天后身边辅佐,帮着颁发诏令,整理文书,但我既然已经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就不可能做个寻常的公主,把军权全部卸下来。”
“那些府兵知道跟着我才能吃饱饭打胜仗,那些坐镇四方的将领知道我能去给她们提供支援,那些投降于大唐的外族将军知道,他们倘若再生叛乱之心,我也有这个本事用一只手将他们按下去——这便是今日的实情。”
“您说得好生轻巧,什么叫做我归根到底只是个公主!”
她的眼睛在这一刻黑沉得吓人:“李弘也说得很轻巧,仿佛交出军粮只是赈济灾民的手段,扣押士卒在陇右也是节省粮食支出,李贤除了早年间的校阅府兵毫不知军事,朝堂上的世家公卿甚至还觉折冲府的永业田侵占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比之我这个公主还要不如!”
“但你做不了太子,也做不了皇帝。”李治的声音也像是被这一句句诛心之言给催生得愈加响亮。
既做不了皇帝,那便不该有这等宛然已经失控的兵权。
偏偏李治又必须承认,安定刚才说的有一段话是对的。
下到府兵,上到将领,没有人会接受她被以一种毫无理由的方式剥夺军权。
倘若安定公主失权,阿史那贺鲁当年掀起反叛的教训,恐怕就在眼前了。
当年的李治初登天子宝座,也不曾让风疾发作到这个地步,有这个底气拿出七年的时间来平定叛乱,但如今的李治已被疾病、权斗、儿孙债给一步步磨去了心志,又哪里还能轻易许出七年之诺用来扫清疆土。
他只是用一种愈发像是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儿。
“我不想跟阿耶闹成这样。”李清月叹了口气,“送别李弘的时候我还又骂过他一次,说他和世家勾结实在是不孝,也完全不明白阿耶的毕生所求,更不明白阿娘在其中做出了多少贡献。我总不能……”
眼前的林中光斑,让李治本就不太清明的目光里也多出了一道道炫光,让他在这句软化下来的语气里,好像重新看到了那个跑到他面前来询问的小姑娘。